不知何时，互联网上开始流行“没苦硬吃”这个梗。刚开始时，大家一看，心领神会，莞尔一笑，谁家还没有个爱屯塑料袋或者废纸壳的长辈？

      然而，随着使用场景的泛化，“没苦硬吃”有从调侃升级为戏谑和嘲讽的趋势。当看到“某某老人坚持吃隔夜菜导致食物中毒”新闻的评论区，一句“没苦硬吃”的评论竟然获得高赞，恍惚之余，也让人觉不妥。

      没有人生来喜欢吃苦。但是，有没有一种可能，吃苦，这件让人生理性厌恶的事情，在我们长辈的成长经历中是常态，是他们在共克时艰的特殊时期产生的集体认同。所以夏天再热，爷爷不开空调，摇扇解暑。去买菜，奶奶宁愿多走上半小时的路，也要去更便宜的菜市场。如果实在不能设身处地理解他们的行为，也至少应该给予这种选择最基本的尊重。否则，当我们发出“没苦硬吃”的感叹时，何尝不是另一种“何不食肉糜”。

      回想改革开放，粮票1993年才退出历史舞台，商品房制度1998年才开始铺开，我们告别吃不饱、住不好的日子也才过去两三个十年而已，对物质匮乏的感受还存在很多老人的集体记忆里。生产力快速提升后，年轻人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时代的列车，对信息时代的生活习以为常，并乐在其中。而前辈们受限于年龄、认知等历史原因，没能学会扫码买地铁票，搞不定手机点外卖，也不关注娱乐明星八卦，甚至还因为喜欢在小区垃圾桶里翻找废品，喜欢领超市的免费鸡蛋，被贴上贪小便宜的标签。他们就像一群被时代的列车远远地落在后面的“原始人”，与当下的消费主义格格不入。但也正是他们，从来没有忘记苦难和匮乏的滋味。

      是老一辈看不到如今的富足，不知道享受吗？不是的，是历史教育铸就了他们生活的刻度，形成了吃苦耐劳的底色。是年轻一代的本性就好逸恶劳，只追求享受吗？也不是的，是富足让我们不必重复先辈的苦难，完成苦难教育的形式有了新的变化。老一辈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小辈们铺张浪费，小辈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嘲笑别人“没苦硬吃”。更别论，今天的美好生活从何而来。

      物质再丰裕，“吃苦”也非过时的品质。用“没苦硬吃”轻率地评判别人时，是否想过正是前人的“自讨苦吃”，才让今天的我们拥有了选择的自由？如果“没苦硬吃”毫无意义，古人大可不必费劲心思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，水淹过来我就搬到高处；华为大可不必自研操作系统，乖乖交专利费就有用不完的芯片；中国政府更大可不必耗费资源搞“菜篮子”工程，只需迷信一切交给市场化即可。但我们要的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，要的是核心科技不被恶意卡脖子，要的是“得一夕安寝，起视四境，而秦兵又至”的教训不再重演。就像电视剧朝鲜战争中，彭德怀说的“如果这一仗我们不打，就是我们下一代要打。还是我们打吧”。不是我们想当基建狂魔，是国际形势留给我们和平发展的窗口期就这么几代人的时间，过时不候。

      那些被调侃的塑料袋、隔夜菜、手摇蒲扇背后，藏着比消费习惯更深刻的生活密码——是经历过饥荒的人对粮食的敬畏，住过筒子楼的人对空间的珍惜，是在匮乏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对资源的极致利用。同样一顿隔夜菜，在匮乏时期满足生存需要优先，在富裕时期满足健康需要优先，二者都是当时处境下无可厚非的价值判断，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。是日新月异的发展造成了代际认知错位。

      这种代际认知错位，恰似人类文明演进的一个缩影。原始人会把吃剩的兽骨磨成针，用鱼鳔制作防水容器。若用现代眼光看，何尝不是“没苦硬吃”？但正是这些看似低效的坚持，让文明的火种得以延续。所以，无论老少，需要统一认识的是，吃苦精神毫无疑问是值得肯定和褒扬的，而为争论一顿隔夜菜到底该不该吃打代际口水仗则偏离了核心。毕竟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鸡蛋要领。你的节约，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浪费。你的浪费，也有可能是为别人创造节约机会。就像年轻人排队领免费鸡蛋和老年人排队领免费奶茶，其实没有本质区别。

      值得警惕的是，放任“没苦硬吃”的嘲讽从生活习惯蔓延到价值领域，可能会在无形中消解某些珍贵的精神内核。云南保山的杨善洲退休后扎根大亮山，用22年种出5.6万亩人工林，这在“躺平”语境下简直是“自虐”的典范。但正是这类“不合时宜”的坚持，守住了社会发展的韧性。就像《觉醒年代》里李大钊说的：“文明其思想，野蛮其体魄。”前者让我们摆脱蒙昧，后者则确保我们在风暴来临时不致倾覆。

      其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执念。年轻人熬夜做PPT是“内卷”，健身时力竭还要再加一组是“自虐”，在游戏里反复刷副本更是“无意义吃苦”。可见对“必要之苦”的判定，从来都是相对而言的。区别在于，当我们自己的吃苦带有明确目标时，就冠之为“奋斗”；而当别人的坚持超出我们理解范围时，就称之为“迂腐”。只是自己不容易察觉到这是一种“双标”。

      要打破这种认知壁垒，或许该从博物馆的展柜前开始。看看商周青铜器上细密的云雷纹，想想工匠要花费多少“不必要”的工时；摸摸故宫金砖地面，计算下当年运输这些砖石要耗费多少“无效”人力。这些被现代效率主义判为“没苦硬吃”的创造，最终都化作了文明的基因。

      下次再调侃别人的“没苦硬吃”时，不妨先想想：如果连这点坚持都要消解，我们还能为后代留下什么值得坚守的东西？